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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照耀四方
在这静静的深夜里
记起了我的故乡”
他唱完,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,就死了。
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,他哭得?跟小孩呢,少小离家老大回,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,穿虎头鞋的二弟,就挨着哒哒跟娘,他的心,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。
章家挤满了人,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,他的头发打?了油,梳得?真气派!他的大衣、围巾、锃亮的皮鞋,啧啧,太气派了!社员们特别热情,特别殷勤,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。
月槐树的人说,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?会死了。确实,他见着了大哥,他在大哥的跟前,跟个失路的孤兽呢,不?住哀鸣,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,泪水打?湿章望海的前襟,他也泪流满面?。
章望生一下得?到了新的安慰,大哥年长他许多?,亦兄亦父,他一下重新得?到了哒哒跟二哥,他有了新的活力,非常美好。他吃过的苦,受过的屈辱,都离得?远了,他心里的伤痛得?以?医治,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?开大哥,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,给他看病、做新衣裳、陪他去考试,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?要为着钱发愁了,大哥挣着钱了,很多?的钱。说着说着,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,再多?的钱,再多?的好日子,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,两人又忍不?住一块儿流眼泪。
“这雨下的,屋里也怪潮的,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。”章望海淘洗青菜说。
章望生换好煤球,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,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,问大哥:“这什么呢?”
章望海说:“这叫马来貘,以?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,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。”
章望生微笑说:“要真有还挺好的,请它来吃一吃噩梦。”
两人说起热带雨林,马来那边的风俗,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,可现在,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,章望生了解很多?东南亚那边的事情,新加坡发展特别快,经济很发达,不?晓得?人家是怎么做到的。
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,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,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,也方便查看外?文资料。
章望生说:“新加坡那么多?华人,还说汉语吗?”
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?条,脸斜过去,避开热热的蒸汽。
“很多?人不?会说了,不?过七九年开始,□□推行?讲华语运动,再怎么讲,大都也不?会觉得?自己是中?国人了。”
章望生默然。
“大哥你呢?”
章望海叹气:“我活了大半辈子了,刚到南洋时,大伯时刻提醒我,记住咱们中?国人的身份,我也是这么想的,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,我成了家,跟人家讲马来语,讲英文,慢慢的也不?晓得?自己是哪里人了,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,是不?可能的了。但我觉得?还是能做点事的,现在时局好了,很有希望。”
章望生神情忧郁,人在一个地方久了,习俗、语言、文化都变着,慢慢的,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,一代人不?愿遗忘,那二代、三代,最终都要忘记的。
章望海很高兴说:“马来有句谚语,叫大海何处不?起浪,大地何处不?遭雨,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,总有风浪,起起伏伏,挺过来海阔天空,我还能见着你,还能在大陆做点事,真是上天眷顾我。”
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,拿出?点辣椒酱,拌青菜鸡蛋面?吃,章望海又说,记得?小时候腌萝卜好吃,放点辣子、芝麻油,真是人间美味。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?缺,谁晓得?后来,能那样穷,闹那样的饥荒,又有那样多?的斗争。章望生不?太爱谈政治,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,他不?像人家那样激动,只跟大哥说,形势不?由人,大部分人都不?晓得?自己在做什么,年景好的时候,能当个好人,都要饿死人了,便也难做好人。
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,新加坡很现代,很吸引人,章望海以?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,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,整日还在跟农村打?交道,一年下来,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、调研。
他们又谈了许多?改革的事情,雨不?停,也没法出?去散步,就在沙发上聊天,章望海困倦了,便先去睡觉。他腰不?是太好,要睡硬板床,章望生特地给他打?了个木床,刷上清漆,只铺层薄褥子。
雨声打?着窗子,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,好一会儿,还是把钢笔取过来,开始写信。
“南北:
听说你去了美国,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。
你这一走?,并没有跟我说,其中?的意思再明显不?过,我晓得?亏欠你太多?,你一定是恨透了我,不?能再原谅,才?不?辞而别。我到北京找你,打?听至此,像是叫人猛得?把皮肉扯了开来,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,一时分不?清是梦是真,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,都也难能判断了。
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,想二哥跟嫂子在时,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?,你爱吃荆芥,不?晓得?美国那边能不?能吃到。你去美国,本来轮不?到我操心,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,远涉他乡,就有无数担忧,怕你吃得?不?惯,住得?不?惯,和?人交际时受到歧视,美国太过遥远,要是你有半分不?好,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?能立刻赶过去呢?我晓得?你聪明,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,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?同。你这一代留学生,不?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,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,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,你去开眼看世界,是对的,是年轻人都想要的,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?明明晓得?如此多?余。
这边正在下雨,小的时候,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,在北京时,抱着你,我恍惚得?厉害,是你吗?那么小的一个人,长成这样了,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,思绪很乱,觉得?怎么对你,都不?够好,你还肯叫我三哥,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。我真的以?为,咱们成了一体,不?能比那再亲密了,我感激得?不?晓得?怎么才?好,可还是落空,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,但跟你这样,不?晓得?该怎么说。
我又何尝不?叫人落空呢!我从没跟你提起过,我有个小妹妹,死在饥荒年月,她?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,还天真叫我抱,我连路都要走?不?动了,再没力气抱她?,咫尺之遥,寸步难行?。她?也许叫狼叼了去,甚至更为凄惨,我从不?敢细想。后来,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,等他出?去了,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,才?晓得?那是袁枚的《祭妹文》,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,我的小妹,连四岁都不?曾活到。我叫小妹落了空,我想过,往后绝不?轻易叫人再落空,可事与愿违,我叫你伤心。章家本来人丁兴旺,到我少年时,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,没有你,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,你给我莫大慰藉,活下去的勇气,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,反倒痛苦不?绝,时过境迁,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,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,是我一手造成,一想到这点,我心如刀割,你如今远走?重洋,我不?晓得?还能不?能再见你一面?,你要是遇着不?好的事,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?我没念过大学,更没出?过国,不?晓得?美国风土人情,只盼你处事谨慎,万不?可太过冒险,切记注意安全,万一有事记得?去大使馆寻求帮助,不?可叫自己受委屈,但也不?要太过要强,千言万语,盼你千万珍重自己,你一个人,身在异国他乡,我此刻已经不?晓得?说什么好了,珍重再珍重。”
章望生把信写完,信纸洇湿好几处,等晾干了,夜早深重,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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