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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盯上墨书文那张招人恨的脸,看见了一道长长的疤,自颧骨一路划到下巴,被头发遮住,藏在背光的阴影里。她抿起嘴唇,心都错了拍子,炭盆炉火加温,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大人。”墨书文想通了,一个头磕在地上,“我要了。”
“什么?”江依有些晕,眼睛发疼。
“银子,我要了,你给我,这就换了名字。”说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掌,掌心朝上,高过头顶。
江依没见过这样的,愣了一下,眼底心绪从茫然无措变得松快自在,她拖着重重的身体,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,还要忍着难受料理这些破事。
重新扯开系绳,点了两遍数,一下扔在墨书文手心。低下头时鼻尖一阵苦香飘过,恶心得要吐了,她问:“好节俭,怎么还在用这个?”
稍一闻便能闻出来,还是在汴梁城外,墨书文为了见她时香一些,把香包里的干草枯叶碾碎了抹在肩颈。
江依松开衣领。一路打马而来,浑身不知道多难受,眼睛疼得要炸了,本就不痛快,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撒。
“说起来,京城、蜀中、苏杭、百里秦川……商户小姐官家女子,普通人家寻常百姓,不必循朝廷礼制,用的都是当年当月最时兴的,当柴火熏衣裳,布艺缝制好要进染坊,两面刺绣佩在腰间,不是研碎了往身上抹,也没人一味香用到老。书文,万物生长要最新的血和气,一块木头丢了根系,攒多水汽便渐生腐朽,枯木逢春,大概要等十数年数十年,朽木是潭死水,再无复生之日,只能烂进土里,做世人仰颂的万年春泥。”
唇舌之间,意在点明她的出身,没有昌盛的母家,亲人的一条影子都摸不着,拖着一条这样不雅的断腿,十余岁出门,东奔西跑走街串巷,在小茶棚里给人接风洗尘,再到这黄沙枯骨堆出的营地,没了家就无人照管,她从来没用过什么好的香料,不通这个,胭脂水粉金银木簪也是无缘。说不准连字都认不全,认得也许写不出,写得出的不一定全对。胸无点墨,其人其名一丁点也对不上,这也罢了,与凄凉愁苦不太相称,皇天后土,万世明君,在这样好的日子里,连寻常人家姑娘的体面都不曾有过。
她也时常安慰自己,能够识得一些字已经很好了,有次去了江小姐修在京郊的府邸,宽敞明亮的书房,围着君子竹,青林木。她拘谨,低头看裙角的泥土,摸着手掌的老茧,江小姐什么都没说,让她坐在书案旁随意看看。
当时读了一首短诗,写的是边塞风物,那时觉得豪情壮志,字字胜仗,句句张扬。如今见到了猎猎长风与飞沙走石,反倒落下泪来。
书文点头,默不作声。光阴流转,如同山涧流水自高向低从砾石中淌过,滤过泥沙,与活水分流,溶于一片浑浊,时间就在这流水之中,痴嗔入地,步陷泥沙,呼号的野风卷起空中飞舞的沙尘一并落入河流,水泽奔涌万万里,岸边冲出大片滩涂,轻盈细小的泥沙随风浪翻滚沉到海底,沧海桑田,转眼间又成了一座大山。山脊凸起河谷凹陷,顶上终年白雪在夏日化开一半,用一整个春天的光阴割出几道清泉,泉溪汇成小河,河流奔腾入海。光景转瞬即逝,怀胎十月一朝分娩,一切似乎早有定数,好像她就该这样低头跪着,把心碎在这里,也成了随风而起的沙砾,融入天地之间,连气而动,迎风而逝。
听说过东南沿海一带有海葬的习俗,记不清了,尸身献给龙潭、河伯与海神,那些人是不是也存着这样的心思——白骨成灰,在海浪中飘荡,千年万年后立起一座高山,再随风与水,流入天尽头。
黄沙漫天,高高低低的小丘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,有些来不及埋下的尸骨,就地天葬,喂给遨游的鹰,有时赏给走投无路的爬虫。中原繁华地葬不下她,埋在此地黄沙里,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到海里畅游呢。
她俯下身,额头陷进满是灰土尘屑的毯子里,看不清狼皮虎皮,并不柔顺,有些扎人,比身上不分经纬的麻布还要厚一些,触及的那一刻,直到全然将头低下去,几节颈骨仿佛不再承受一颗头颅的重量,其间过了万年。
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,万年之久,久在一瞬。
沧海桑田。
涕泪横流,粘上了近地面的灰土,这下连头也不敢抬了。她将手腕贴近额头,衣袖遮挡眼睛,一张脸压在粗糙的麻布上。
作者有话要说:
还是第三人称好写!
第43章番外(一)中:杨柳岸晓
困于田间老宅的墨书文畏惧母亲的轮廓,离家之后才发觉外面的女人都很和善,格外珍视女儿。再后来听说了变法,家乡隔得太远,荒凉偏僻,政令不达,阵阵好风不向西北,只往东南吹,没能传到那个小庄子,真要成了,母亲不知道该多喜欢她呢。真是时移世易了,说不准往后也能找个对自己好的知心人,住一块,过一辈子,即使不能有女儿陪在身边,也是值得慰藉的喜事。
她很勤劳,起早熬粥,大米粘稠,一碗两碗也好,富贵人家不稀罕这个,于她而言,却不是顿顿都能吃得上的,就怕米粒失掉水分,变成干枯的石头子,实在难吃,食之无味。立秋那天很热,晚起了一会,还没出摊,小桃原本的家人就找上了她。
送走了妹妹,无人相伴,了无牵挂,北方战事起,城郊门楼有将领在招揽士兵。好像上天垂怜,她突然得了机缘,想抓住时机做一做女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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