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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差不多了,伯母,这是庄氏治丧委员会安排的程序和整理的致敬人员名单。”她双手将一本深蓝色手本递给我,“庄楠原说晚一点拿上去给你和庄伯伯过目的。”
我稳了稳手,虽然本能的抗拒,依然接了过来。一页页的翻过,每每翻动我的心都如被钝刀一下一下的拉着。想要来参加丧礼的人很多,庄氏资助的各慈善团体、港协辖下的各志愿协会,乃至庄氏有生意来往的企业集团等等都要来为宇儿送行,以至于楠儿他们不得不按等级分类排名,分三天接受致意。
我摇头苦笑,真不知道,他们来送别的究竟是庄宇还是庄恒的女儿。
“宇儿最喜欢玫瑰和郁金香,让鲜花伴她长眠吧。”我对楠儿嘱咐,那条路太孤单,太凄凉,我只能在最后一程送女儿最后一点人间美丽。
“是的,妈妈。花明天一早会有专机从荷兰运达香港,您放心。”
我按膝站起,“我到外面散散,这个不必再拿给你父亲看了。”庄恒再看一次,无疑再痛一次,何必。“你父亲醒了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。”
“那我陪您,或者让乔沁陪您?”楠儿答应着对我说。
“不用了,你们好生打点着。红云陪着我就行了,就在庄园里面还能丢了不成。”说罢我抬脚出了正厅。
庄园的副楼有专门拨给福庆居住的套房,我心里着急,步子也越迈越快。到得跟前,门是敞开的,果然如红云所说,两个保卫一齐守着。见了我很是尴尬,却齐刷刷的行礼:“太太好。”
我有些不悦,福庆又不是犯人,弄这样的阵势要干什么!身边红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,轻轻地解释:“大少爷怕福庆姐寻了短见,也怕再出事,就派了人日夜守在这里。太太,您瞧,福姐还在菩萨像前跪着呢。”
不必红云说,我也看见了福庆。
就这几天的工夫,她瘦了一大圈,不胜孱弱的跪着,一阵风就能把她掀倒在地。
我轻轻地唤了声:“福庆。”
她的背猛地一僵,半天才敢转过身来。蓬头垢面,一双眼睛熬得涣散无神,只在见到我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焦距。嘴唇已经干裂发青,垂在身子两边的手不停的发抖。她难以置信的盯着我,慢慢发出两个字,干涩的让我耳膜震动,她喊我,“小姐。”
我挥手命红云和那两个保卫统统退出去,反手把门关上。还来不及说话,便见到福庆手脚并用的向我爬过来。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,这是跟了我半辈子的人了,是我在心里把她视作亲妹妹一般的人了。怎么一夜之间,我的所有亲人都受到了伤害,而我竟然连个原因都不知道。
我急行了几步到她面前,“福庆,你起来,有话我们慢慢说。”说着我弯腰伸手去拉她。她却向后避开了我的手,连连道:“不,不,小姐,我跪着就好,您不要管我了。”许是这些天都没有行动,陡然使力,我的头一阵眩晕,腰间更是刺骨的酸麻。我的重心一落空,重重的跌倒在地上。
福庆大惊失色,想要将我扶起,可她的膝盖早已经跪的麻木,也只能摔在地上,无奈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拉对方一把的力量。我在她焦急的眼眸中看见了有些狼狈的自己,竟无缘故的心中一轻。福庆是紧张我的,她不会背叛我,更不会加害我。无论出了什么变故,我都坚信这一点。突然间想起母亲对我的评价,太倔强太执着。在经历了这样多的失望之后,我还愿意相信人性本善,愿意相信人间有情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致命的缺点,就算是,我也认了!
福庆仍在咬牙努力着要将我扶起来,急得满脸通红。我叹了口气,拍了拍她粗糙的手,带着几分无奈道:“福庆,算了吧。这样坐着也挺好。”
“小姐,地上凉,您受不得的。”她就要哭出来了。
“你都在地上跪了三天三夜了,我就不能坐一会儿?”我打断了她的话,“今天既然我们谁也站不起来,那就这样,我们聊聊便是。”
她听了我的话,颓然泄了那口拼命提着的气,不吭声的跪坐在一边。
“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来了,我第一次在酒房遇见你,你二话不说就朝着我磕头,可是把我吓坏了。从那以后,你没少给我找酒喝,还背我逼着陪了几次是不是?”我眯着眼幽幽的回忆着,脑海中混混糊糊闪现那么多过往的片断。
“小姐,遇上您是福庆几辈子修来的福气。福庆对不起您……”她哽咽着道。
我摇摇头,“这话说反了,你陪了我这么些年,要说亏欠,是我太对不住你。”从那个找不到庄恒的失意的夏天,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有福庆在一旁无怨无悔的扶持着。我有丈夫、有孩子、有光鲜亮丽的名位、有至高无上的事业,而她,什么也没有,却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帮助贴上了自己的一生。我一阵止不住地伤感,“说吧,究竟是怎么回事。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,没什么过不去的。”
“小姐,哦不,太太,我求求您,大慈大悲,放过王竞,放过他好吗?一命偿一命,拿我的去赔给大小姐,太太,求求您,求求您了……”她失声痛哭,伏在我身前,连连磕头。
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,仍然觉得冰凉刺骨,我听见自己在问:“他,是你什么人?”
“是我儿子……太太,王竞是我的亲生儿子啊……”
至如今,我已经没有太大的震惊了。也许在宇儿临终前的祈求中,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大概。福庆,什么都不瞒我的福庆,终是对我隐瞒了天大的一件事。
我静静的坐着,听福庆把那陈年的秘事一五一十的托盘而出。“您在动身去美国之前请福妈给我安排归宿。她给我介绍的是一个从我们家乡初到香港打零工的男人,我们很快结了婚。婚后我才发现他是个酗酒的男人,他指望能靠我攀上施家,一举飞黄腾达。可是我除了您,在施家并没有亲近的人啊。施家的少爷小姐们哪里把我看在眼中,我也不敢去求老爷夫人。结婚之后我也没在施家干下去了。他在外面不得志,回来就对我打打骂骂的。我不敢提出离婚,那个年头,女人之家提出离婚只会被人唾骂。后来我有了孩子,是个男孩儿。”
“就是王竞?”我问她。
她点点头,“竞这个字是后来这孩子自己取的。我们都叫他宝儿。孩子一岁的时候,香港经济危机,许多人都失业、破产。那个男人染上了赌博的习惯,家里被他输得干干净净,欠了一屁股的外债。他伸手向我爹要钱,不给就动手。我爹就是被他活生生气的中风,没撑到孩子两岁就去世了。我爹去世之后,我再也忍受不了,提出离婚。为了养家养孩子,我没日没夜在外面工厂里做零工。有一天,追债的人上门了,我不在家,他抱了儿子逃走了。我回家的时候,只看见我们临时搭建的破房子已经被砸得什么都不剩了,孩子和他从此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。我病得快要死过去了,是福妈知道了一切,又把我接回施家照应着。我不敢再想这噩梦一般的几年,不敢再想那个孩子,只要一想就像拿刀割自己的肉啊……”
我默默地握住她的手,失子之痛,谁能比我体会的还真还切?
“没多久,您同庄先生回国了。在我心中,除了我的父亲,您就是我最亲的人了。您回来等于我的生命也可以重新开始了。您给我的远远超过一个做下人应该得到的。我把楠少爷和,和宇小姐当成最珍贵的宝贝来疼惜,我只想着这一辈子好好服侍您。我没有想到的是,我的儿子又出现了。我是在老夫人的丧礼上,见到宇小姐和他在一起,我才认出来的。他这些年跟着他父亲,一直都过得很苦,他恨我,不愿意认我。他指着我的鼻子骂,‘你凭什么做我的母亲?我父亲病重家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,你在哪里?我在垃圾堆里拣吃的,谁天桥底下的时候,你又在哪里?我被收养我的人家冷嘲热讽,阴阳怪气地对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?你在庄施蕴茹的身边,你在做她的走狗,你宁可做她的下人你也不愿做我的母亲。我恨你们!’我与王竞之间的误会太大了,他也因此恨上了您。我想阻止他与小姐在一起,可是太太,我知道如果能娶到宇小姐,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无论事实如何,我都已经亏欠了儿子太多太多。我只想着他以后的路走得顺一些,我只想着既然他们两个相爱,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。我没想到,我真的没有想到,他竟然是有目的接近宇小姐,他竟然爱着别的女孩。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……”
原来是这样。我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王竞对我的恨竟是由此而起,他以为是我害的他没有母亲,我害的他过了凄惨的二十余年。可是我竟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说,王竞受的苦与我没有一点关系。不能怪他恨我,他的母亲没有照顾他,反而服侍了二十多年,这的确是铁一般的事实。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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